文物两地书·万里同风③丨箜篌越千年 弦音贯万里
天山网-新疆日报记者 银璐
“我生于天山南麓,胡杨为骨,柽柳作弦。我的古调,你可曾听闻?你的根脉,可曾知晓?”
“长安月下,洛阳殿中,凤眼低垂,素手轻拨,我的指尖曾流淌过龟兹的古韵、疏勒的悠扬。”
珍藏在新疆博物馆、出土于且末县扎滚鲁克古墓的古老箜篌,仿佛发出2500年前的低吟;河南博物院那尊怀抱竖箜篌的隋代彩绘乐伎俑,则隔空应和着它的旋律。
在“文物两地书”全媒体采访活动中,这两件相隔万里、跨越千年的文物首次开启一段穿越山河、绵延千年的音律对话,共同见证西域与中原如何共谱一首永不停息的中华礼乐长歌。
弦起·入乡随俗
“那次发掘,如同打开了西域音乐的‘时光胶囊’。”新疆文物考古研究所研究馆员鲁礼鹏凝视着新疆博物馆展柜中的箜篌,思绪回到1996年。在且末县扎滚鲁克古墓,一次出土了3件箜篌,其中2件可追溯至约2500年前。

新疆博物馆珍藏扎滚鲁克古墓出土箜篌。天山网-新疆日报记者 银璐摄
眼前这件箜篌属公元前5世纪,长87.6厘米,出土时仅存音箱、琴颈、琴首和弦杆。半葫芦形的音箱,长方形的琴颈,菱形琴首上卯眼清晰,柽柳制作的弦杆上,系弦的印痕历历在目。“虽琴弦与蒙皮已朽,但形制特征明确指向箜篌。从鱼儿沟到山普拉,再到扎滚鲁克,新疆已发现箜篌24件,年代跨度从公元前8世纪(春秋早期)可能一直延续至唐代。”鲁礼鹏说,“它们如同散落在丝路北道的明珠,串联起箜篌西来的足迹。”
本地化,是箜篌在丝绸之路上生命力旺盛的关键。“在新疆发现的箜篌,其胡杨、柽柳的材质和部分制作工艺已体现本地特色。”鲁礼鹏指出,这种“入乡随俗”,不仅使其更易被当地民众接受和喜爱,也推动了箜篌本身的形态创新与艺术表现力的拓展,使其生命力历久弥新。
这缕源自西域的弦音,在河南安阳隋代张盛墓中找到了辉煌的回响。河南博物院副研究馆员袁佳音驻足于一组8件精美的隋代彩绘乐伎俑前,“看这位弹奏竖箜篌的女子,目视琴弦,双手似在轻拢慢捻。她与演奏琵琶、五弦、排箫、横笛、钹、筚篥的姐妹们,共同组成了墓主人显赫身份的象征,也定格了隋唐宫廷乐的华彩瞬间。”
箜篌从中亚经西域一路东传中原。《后汉书·五行志》载:“灵帝好胡服……胡箜篌、胡笛、胡舞。”音乐科班出身、专注古代音乐文物研究的袁佳音阐释:“汉代,是箜篌东进中原的起点。在漫长的丝路旅程中,它不断‘入乡随俗’,衍生出卧箜篌、竖箜篌、凤首箜篌等多种形制,形态多样,奏法不断拓展。”及至隋唐,箜篌已成为宫廷“九部乐”“十部乐”的灵魂之音。“无论是西凉乐、龟兹乐、疏勒乐还是高丽乐,箜篌之声不可或缺,为盛世鸣响。”袁佳音感慨,西域与中原虽遥隔山水,却在同一件乐器上找到了最初的共鸣。
弦转·长安月明
羯鼓齐鸣,排箫横吹,箜篌铿锵,筚篥轻吟。
“乐伎俑的组合本身就是一部凝固的音乐交流史。”袁佳音指着展柜中的群像分析道,“排箫、横笛是中原传统雅乐的标志;而箜篌、琵琶、筚篥则带有鲜明的西域色彩。它们如此和谐地出现在同一支隋代宫廷乐队中,同台协奏,丝竹交响,正是历史上西域与中原、乃至更广阔地域间,音乐文化交流、碰撞、融合,达到极高程度的生动写照。”随着丝绸之路的繁荣,商旅驼铃不仅带来了香料珍宝,更伴随着乐师、乐器、乐谱和音乐理念的流动,中华音乐文化正是在这种持续不断的互鉴融合、兼收并蓄中,走向了空前的繁荣与多元。

河南博物院珍藏张盛墓出土隋代乐伎俑。资料图
这组隋代乐伎俑的发现,还悄然改写了音乐史的认知。关于古代宫廷乐部演奏形式“坐部伎”与“立部伎”的起源,学界曾普遍认为始于唐代。然而,张盛墓这组清晰呈现坐姿演奏状态的隋代乐伎俑,将这一制度的历史至少上推至隋代,为中国古代音乐制度的研究提供了宝贵的实物证据。
箜篌入中原,不仅在于器物之传,更在于文化之融与艺术之盛。这种交融的繁荣景象,同样镌刻在西域的壁画石窟中。克孜尔石窟的乐舞场景,吐鲁番柏孜克里克石窟的龙首箜篌,无不诉说着音乐的无界。“龙首箜篌尤为关键。”鲁礼鹏在新疆博物馆丝绸之路乐器展前遥望,“龙是中原文化的核心象征。箜篌在传播中吸收这一元素,形成龙首造型,正是西域文化主动吸纳、融合中原文化的明证,丰富了自身形态与精神内涵。”鲁礼鹏说,“乐器不仅是音律的载体,更是文化认同的象征。”
这种交融是双向的。且末县扎滚鲁克古墓中,与箜篌同出的还有两汉时期的涂黑漆竹排箫。这清晰表明,汉代中原的乐器,也循着丝绸之路反向西渐。箜篌与排箫在扎滚鲁克的相遇,是文明互鉴的典型。西域音乐文化因多元交融而生机勃勃,最终汇入并壮丽了中华音乐文明的宝库。“音乐的通路从来不是单行道。”鲁礼鹏说,“箜篌与排箫在西域同现,正是文明往来最生动的注脚。”
弦鸣·八音繁会
箜篌的流转,是古代中原与西域乐舞文化水乳交融的缩影。
《隋书·音乐志》记载:“今曲颈琵琶,竖箜篌之徒,并出自西域,非华夏旧器。”随着丝绸之路西来东往的商队,箜篌穿过玉门关,加入汉代宫廷的乐队。

隋代乐伎俑中演奏箜篌的乐伎。资料图
汉代细君、解忧公主远嫁乌孙,中原乐器随之西行;解忧公主之女弟史赴长安学琴,又将中原音韵带回龟兹。弟史学成归来,嫁与龟兹王绛宾为妻,她不仅带回了长安的仪礼风尚,更将中原宫廷音乐的清雅韵律融入龟兹“管弦伎乐,特善诸国”的炽热情怀,成就一段“胡汉和鸣”的佳话。
魏晋南北朝是中国历史上的大动荡、大迁徙时期,却也孕育了前所未有的文化大融合。龟兹乐律大师苏祗婆带着其核心理论“五旦七调”进入长安,这套精密复杂的调式体系,为后来隋唐燕乐二十八调的形成奠定了基石。与此同时,中原的乐师、舞者、歌者也并非单向的接受者。他们沿着丝路西行,将中原精湛的弹奏技艺、婉转的说唱艺术以及优美的舞蹈身段带入西域城邦,在当地授艺传道,使中原艺术的精粹在西域生根发芽。“这种双向奔赴、互学互鉴的盛况,谱写了中华音乐文化交融史上最激动人心的篇章。”鲁礼鹏说。
礼乐之通,源于治理之深。进入隋唐盛世,中央王朝对西域的治理更加稳固深入,从安西都护府的设立到北庭都护府的建立,为文化互通、认同奠定了制度基础。袁佳音阐释,唐代宫廷集大成的“十部乐”中,龟兹、疏勒、高昌、安国、康国、西凉六部,皆直接源出或深受西域音乐的深刻影响。彼时的长安城,胡音汉韵交织缠绕,“洛阳家家学胡乐”并非虚言。“宫廷宴飨、市井坊间,处处可闻琵琶急雨、箜篌清越、筚篥苍凉,胡旋舞急转如风,柘枝舞曼妙婀娜。”袁佳音说,这“八音繁会”的盛景,正是中原与西域文化交相共鸣的绝响。
弦合·同风共奏
2020年,郑州歌舞剧院以河南博物院馆藏的乐舞俑为灵感源泉,创作了现象级舞蹈《唐宫夜宴》。文物本身蕴含的生动造型、深厚历史底蕴以及乐器组合所体现的多元交融之美,让沉寂千年的中华古乐遗韵,以“文物活化”的崭新艺术形态,再次被现代观众所“聆听”和感动。
10月25日晚,昆仑山下晚风轻拂,且末县城星河璀璨,一场“玉都箜篌音乐晚会”在万众期待中拉开帷幕。《同簪》的雅致与《市集》的灵动,用清悦如天籁的韵律,完成跨越时空的音乐对话。成立于2016年的“箜篌娃娃团”的孩子们,用稚嫩指尖弹奏《萱草花》,纯真动人的表演展现出千年古乐薪火相传的蓬勃生机。
箜篌弦鸣,穿越时空。新疆且末的古老木箜篌与河南安阳的隋代弹箜篌乐伎俑,作为“文物两地书”活动中的主角,在琴弦的拨动中诉说着磅礴的历史。
天山雪水与黄河波涛,共育中华乐舞之根;西域风韵与中原礼乐,共谱盛世华章之魂。鲁礼鹏说:“两件文物,一地西域,一地中原,共同印证着:音律虽有别,宫商自古同。”箜篌的弦音,曾沿着丝路往来流淌,最终汇入中华文化的浩荡长河。袁佳音感怀:“它奏响的,不仅是清越的乐声,更是中华民族共同体数千年形成史中,那一缕贯穿始终的文化血脉。”纵然山河万里、岁月千载,也阻挡不了各民族文化的交流互鉴、美美与共。
这弦歌,从未断绝;这同风,永世长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