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告文学丨一茶一叶总关情——浸泡在茶汤里的新疆
钱泳文 王晶晶
旭日升起的清晨，也是茶香漫溢在天山南北的时刻。
乌鲁木齐市炉院街的茶叶市场里，商户们用滚水冲泡出一盏盏汤色鲜亮、茶香四溢的铁观音、普洱、大红袍等，供来自四面八方的茶客品鉴购买；喀什古城的百年老茶馆，当地特有的花药茶烹煮出的奇特花香和药香，萦绕在游客的鼻尖，让人不觉驻足停留；阿勒泰地区牧民的毡房内，揭开正在熬制奶茶的铜锅盖，奶香糅杂着茶香一下就弥漫开，喝上一碗，通体舒泰……一杯茶，开启了新疆人美好的一天。
辽阔的北疆平原，丰茂的南疆绿洲，广袤的新疆大地处处可以感受到各族人民对饮茶的嗜好。茶香千年，不仅是新疆人日常生活必不可少的一部分，更成为不同民族、不同地域、不同生活习惯的新疆人共同的情感连接。
喀什百年老茶馆里，正在品茶的游客。石榴云/新疆日报记者王晶晶摄
茶从东方来
悠悠驼铃声中，一箱箱茶叶沿着古丝绸之路运送至塞外，西域大地的先民们第一次品味到茶的芬芳，就爱上了这种来自中原地区的饮品。
自治区社科联党组成员、副主席艾比·沙拉木常年研究少数民族茶文化，他介绍，有专家认为生活在新疆地区的居民饮茶历史，可以追溯到距今1600多年的丁零人。
1972年，吐鲁番市阿斯塔那187号墓地出土了一幅唐代《托盏侍女图》，画面上的侍女发束平髻，扎两根十字红头绳，浓眉，额间描花钿，身着圆领蓝印花袍，腰间系黑带，内穿晕裥布裤，足蹬丝帮麻底鞋。她双手托茶盏，小心翼翼为正在对弈的主人敬茶。这是唐朝饮茶习俗流传到西域的例证。
据文献记载，生活在漠北的回鹘人在唐朝时就与中原进行过茶马贸易。《新唐书·陆羽传》载：“其后尚茶成风，时回纥入朝，始驱马市茶。”这是我国历史上有关茶马互市的较早记载。唐人封演所著的笔记小说《封氏闻见记》载：“（饮茶）……始自中地，流于塞外。往年回鹘（纥）入朝，大驱名马市茶而归，亦足怪焉。”
随着茶马贸易和丝绸之路兴起，茶叶逐渐成为这条最早连接东西方商贸往来通道的主要货品之一。
晚清名将左宗棠出征西域时，也不忘让家人寄产自湖南老家的安化黑茶。左宗棠担任陕甘总督时，在给女婿陶桄的信中说：“此间荒远寒苦，物产薄乏，变乱已来，山泽俱空，尤非往日之比。望婿寄安化茶砖百块……以疗病下酒为盼”。在左宗棠看来，安化黑茶有着独特的口感和药用价值，为其在西北荒凉艰苦的生活增添一抹茶香。
位于亚欧大陆腹地的新疆，降水少且温差大，并不适宜种植需要温润生长环境的茶树。千百年来，新疆地区的茶叶一直由疆外大量供给，在风云变幻的历史长河中，边销茶应运而生。
边销茶是指以黑毛茶、老青茶、红茶末、绿茶为主要原料，经发酵、蒸制、加压或压碎、炒制，专门销往边疆少数民族地区的紧压茶、方包茶，因形似方砖，又称“砖茶”。自唐代起，官府便实施了严格的计划管理制度，确保专供边疆的砖茶质量与供应稳定。宋、明、清三代，朝廷还为茶马贸易专门设立了职能机构“茶马司”。
新中国成立初期，中国共产党和中央政府就十分重视边销茶生产供应工作，制定了“国家定价、定点生产、归口经营、计划调拨、保证供应”的方针。1985年，新疆维吾尔自治区成立30周年，湖南省益阳茶厂生产的“民族团结茯茶”被中央代表团选为礼品，由时任中共中央顾问委员会副主任王震同志亲手赠送给了新疆人民。2001年，国务院办公厅转发国家经贸委等部门《关于进一步加强边销茶产销管理的意见》，明确指出“边销茶是新疆、西藏、内蒙古、青海、甘肃、宁夏、四川等省、自治区少数民族群众传统的生活必需品。搞好边销茶的生产和供应，事关民族团结和边疆地区的社会稳定”。2002年，国家计委、财政部又联合制定颁布了《边销茶国家储备管理办法》。为进一步加大对边销茶经销企业扶持力度，2023年9月，财政部和税务总局发布公告，宣布对相关边销茶生产企业销售自产的边销茶及经销企业销售的边销茶免征增值税至2027年12月31日。
时至今日，产自湖南的茯砖、黑砖、花砖仍是新疆各族群众的生活必需品，在时代长河的流转中，以边销茶为代表的各类茶饮，似一根纽带，一头连着新疆各族群众的胃，一头连着兄弟省份人民的心，见证着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光辉印记。
老茶传新味
走进新疆各地的任何一家餐馆，不论店面大小，服务员都会先端上一壶茶，或是茯茶、或是玫瑰花茶、或是三泡台……如果你是外地游客，店家还会特意提醒：茶不收钱，免费续。
“宁可三日无粮，不可一日无茶；一日无茶则滞，三日无茶则病。”这是在新疆民间广为流传的一句俗语，足见新疆人对茶的需求之高。
对以牛羊肉和乳制品为主要饮食的新疆人民而言，茶不仅能消食解腻、生津止渴，千百年来的传承嬗变，饮茶也被各族群众赋予了更多的文化内涵，并逐步形成了独特的少数民族茶文化。
维吾尔族群众称茶为“恰依”，有两层含义：一是狭义的茶，即茶水、茶叶以及制茶用的原料；二是广义的茶，指与茶有关的各种民俗活动和礼仪活动的总称。
“当今，茶渗透到了生活的各个领域，早已超出了它单纯作为饮料而存在的价值。我们把大大小小的各类聚会都称作‘恰依’，这不仅体现了历史悠久的茶饮文化魅力，更见证了多民族融合发展的过程。”艾比说。
仅从新疆各民族茶文化习俗来看，就可发现其中的文化发展脉络始终受到中华文化的深厚滋养，而且这种不可分割的交融与共同发展繁荣，正在以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为主线不断延续升级，悠远而绵长。
走进喀什古城的百年老茶馆，你能深切体会到新疆茶文化的独特魅力。茶馆内，一圈高约半米的土炕沿墙而设，上铺毡毯。老茶客们喜欢盘腿围坐在毡毯上聊天，谈兴正浓时，有人拨弄起茶馆里摆放的乐器，即兴弹唱、即兴舞蹈。歌舞曲罢，茶友们纷纷鼓掌喝彩，气氛很是温馨。
从经营之初的6张茶桌到如今的14张茶桌、5个包厢，百年老茶馆的兴盛亦是新疆发展的缩影。去年，茶馆第四代经营者买买提克力木·买买提还专门去上海学习了茶馆经营之道，回来就改进经营方式、开设了抖音账号，还在茶馆内增加了干果、甜点的种类，销售起了具有本地特色的药茶。“百年历史，变的是烹茶的技艺，不变的是人们对茶的钟爱。”买买提克力木说。
新疆各民族生活中不可或缺的茶，更蕴藏着丰富的文化价值，传承至今。和田药茶制作技艺、蒙古族布朗帮布制作技艺、哈萨克族苏特夏依（奶茶）、蒙古族奶茶制作技艺等已被列入从国家级到自治区级再到地州市级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名录。
“制作药茶最初的目的就是消暑解渴，后来又不断增加功效，主要用料包括丁香、枸杞、生姜、陈皮、玫瑰花等17种，根据季节、气温、湿度不同，对应的配方也不同，到今天已研制出20多种配方。”国家级非遗代表性项目和田药茶制作技艺传承人买提哈斯木·芒力克说。
茯砖茶制作技艺国家级代表性传承人刘杏益表示，新疆的奶茶制作技艺也是茶的一种传承方式，是历史上各族人民交往交流交融过程中的创新，它丰富了茶文化的表现方式，体现着中华民族的创造力。
在一直致力于推广新疆本地茶文化的茶艺师殷瑀彤看来，将传统茶道技艺与少数民族茶文化相结合，能让新疆茶文化焕发出更蓬勃的生机活力，“对我们新疆人来说，茶是一种生活方式，如何让这种生活方式以艺术的形式更好承古创新，这是我想做的事。”
在2015年第二届新丝路茶艺大赛暨全国最美茶艺师评选西安分赛区决赛上，完美融合南疆药茶冲泡技法和功夫茶茶艺的参赛作品《艾德莱斯的问候》，让殷瑀彤一举荣获西北赛区总冠军。“作为茶文化的传播者，我希望能让更多人看到新疆茶文化的开放性、多样性和包容性。”她说。
茶香飘满疆
甜蜜的花果、辛香的调料、醇厚的牛奶，融合在深沉的茶汤中，或甜或咸，伴着新疆人的一日三餐、生活劳动、婚丧嫁娶，中原茶文化在新疆大地开枝散叶。
12年前，新疆女孩甫·舒拉第一次在乌鲁木齐看到茶艺师表演功夫茶道，立刻就被吸引了。“我只听到心跳和茶汤流动的声音，被泡茶的一招一式迷住了。”经过近十年的学习，这位来自新疆和静的姑娘，已成长为一名优秀的少数民族茶艺师，每年数次往返新疆和云南，从丝绸之路到茶马古道，将茶文化的馨香带给更多人。
“小时候家里只喝咸奶茶，现在我父母会在家里喝红茶、普洱。身边几乎家家户户都会有用于清饮的茶具，大家的饮茶习惯发生着很大变化。”甫·舒拉说。
始于茶艺、忠于茶道，她读陆羽的《茶经》，希望通过茶饮、茶艺达到为人“精行俭德”的精神境界，并影响身边的人们。通过茶道，甫·舒拉结交了各族朋友，在品茗中感受着传统文化的魅力。
近两年来，在乌鲁木齐市各大商圈，品牌连锁的茶叶店如雨后春笋般出现。其中，不乏八马茶业、品品香白茶、天福茗茶等全国连锁品牌的专卖店。
乌鲁木齐市克拉玛依西街八马茶业的店主宋雅琳正在为客人泡茶。石榴云/新疆日报记者 钱泳文摄
开设在乌鲁木齐市沙依巴克区克拉玛依西街的八马茶业万科都会传奇店，是八马茶业在新疆布局的第89家店面。经营这家茶室的宋雅琳说，现在喝茶的年轻人越来越多，店里常常能见到90后、00后顾客的身影，大红袍、金骏眉、铁观音这些清饮茶，也愈发受到少数民族同胞们的喜爱。“新疆人爱茶，更需要一个好的喝茶环境，这些年，我明显感觉身边越来越多的朋友把商谈议事的地点从酒桌转移到了茶台，这也是我经营这家茶店的初衷。”宋雅琳说。
安尼瓦尔·图岚和王常华共同创立了新疆叶尔羌茶业有限公司，涉足茶叶生产领域。石榴云/新疆日报记者王晶晶摄
在仔细研究新疆人的饮茶传统和习惯后，2018年，在新疆经营茶叶生意近20年的湖北人王常华和他的伙伴安尼瓦尔·图岚共同成立了新疆叶尔羌茶业有限公司。根据茶叶不同的色、香、味特点，该公司精心拼配、加工研发出“叶尔羌”“百兰”两个品牌的红茶、花茶、绿茶、果味茶等四大系列70个品种的茶叶产品，并将销售网络和产品覆盖整个新疆，拥有稳定的消费群体。
位于乌鲁木齐市的叶尔羌茶专卖店里，90后店员迪力夏提·艾尼正在泡茶。石榴云/新疆日报记者王晶晶摄
走进位于乌鲁木齐市炉院茶城的叶尔羌茶专卖店，90后店员迪力夏提·艾尼已经跟着两位大哥做了14年茶叶生意。茶台前，温杯、投茶、候汤、冲茶……迪力夏提一气呵成，氤氲水汽升腾，飘向他身后那块“茶和天下”的牌匾。“喝酒会让人情绪激动，但喝茶不会，茶会让人静下来，看着闻着喝着，人会越来越平和。”他喝过40多种茶叶，最喜欢喝的是红茶和普洱。除了茶叶，店内摆放的紫砂壶形状的铜壶同样引人瞩目，“这种壶很畅销，新疆茶配上新疆老手艺铜壶，但器形却是传统的紫砂壶样式，是现在大家很喜欢的茶具。”迪力夏提说。
据史料记载，1885年，甘肃新疆巡抚刘锦棠奏请清廷：“新疆天山南北两路从未种过茶树，绿茶性喜暖，关外雪地冰天，寒冷倍于关内，种植本不适宜。然亦有察其地气较暖，请购茶籽试种之处。应俟购买茶籽到疆，发展试种，有无成效，随时查明办理。”此后再未提起此事，可见当时新疆试种茶树并未成功。
新时代的今天，枸杞叶红茶、沙枣叶红茶、沙棘叶红茶……这些在新疆大面积生长的植物，也都制成了茶叶。来自福建三明市的专家将这些有药用价值的植物嫩芽，经过揉捻和发酵，制成了新疆特色地产茶，口感芳香浓郁，还带有一丝甜味，当地民众都亲切地称之为“援疆茶”。
2022年，福建援疆三明市分指挥部在玛纳斯县兰州湾镇八家户村打造了一座“三明茶馆”。在研发“援疆茶”的基础上，通过两地农特产品销售平台，实现了福建茶“西北行”和援疆茶“东南飞”。
自治区政协委员、新疆茶叶商会会长王常华一直希望在新疆设立丝路茶文化博物馆，集中展示新疆各民族不同时期的饮茶习俗、饮茶器具及饮茶文化，生动再现以茶易马、以马换茶等历史场景，通过弘扬“以茶会友、茶和天下”的理念，促进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
飘入西域的茶香，经千百年岁月的洗礼，在新疆大地历久弥新。今天的新疆，各族同胞饮下一杯茶，或许汤色各异、香气不一，但那份属于中华民族共同的茶滋味，依然浸润在每个人的心田，余韵悠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