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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书页页有声 还原丝路华彩 ——吐鲁番出土文献记录的中华文明之光
石榴云/新疆日报记者 银璐
“我们在吐鲁番出土文书中发现一件公元474年至475年间，阚氏高昌政权护送各地使者经过高昌出境前往柔然的文书记录，几行文字竟然勾画出公元5世纪时中国大地上四方交往的路线……”中国敦煌吐鲁番学会会长、北京大学历史学系教授荣新江在近期举行的首届吐鲁番学研究生论坛上，以一件南北朝时期的文书为例，阐述吐鲁番学研究还原出的丝绸之路华彩步履。其中点点印迹，是中华文明根深叶茂、兼收并蓄的精彩呈现，更是新疆在中国统一多民族国家的历史演进中，始终与伟大祖国和中华民族命运紧密相连的实证。
吐鲁番学研究与出土文献紧密相连
吐鲁番学与百余年来出土于吐鲁番一带的各类文献紧密关联，通过这些文献，自汉代以来吐鲁番乃至西域其他部分地区的主要社会生活、政治制度、经济水平等都在一定程度上得以呈现。
吐峪沟石窟内发现的汉字书写佛教经文文书。石榴云/新疆日报记者 银璐摄
“吐鲁番出土文献大致有三种类型：丧葬文献、典籍读本、公私文书。在字里行间摸索，我们与古代社会的实际生活和古人精神思想越加靠近。”荣新江说。
从丧葬文献中的随葬衣物疏或是墓志上，可以了解到墓主人的生平事迹，其中常会有对大环境、大背景的记载，这些细碎且重要的信息促动着史学研究的完整性、充实性。
通过1984年发掘的北庭副都护高耀墓、2022年发掘的北庭副都护程奂墓的墓志，都可以看到唐代安史之乱爆发后，驻守西域的大唐官员和将士，在吐蕃入侵失去与中央联系的情况下，依然为国尽守土之责，稳定西域动荡局面的历程。
在吐鲁番出土的典籍读本中，《诗经》《孝经》《论语》等儒家经典的数量最多，它们随墓主人而去，也体现着当时社会的主流思想观念。1905年，德国吐鲁番考察队在吐峪沟的墓葬里发现了研究《诗经》的著作《毛诗正义》，它是唐贞观年间孔颖达、王德昭、齐威等所作《五经正义》之一，是由政府颁布的官书，它的出现为了解儒家经典在吐鲁番一带的流行情况提供了线索。
出土的《诗经》残卷中，还有《周南·关雎序》《小雅·湛露》《小雅·菁菁者莪》等，其中“既见君子，我心则喜”等描绘爱情之美的句子，充满汉语独有的艺术气息。
反映社会百态的公私文书是吐鲁番文献中数量最多的一种，比如《唐贞观二十二年（648年）庭州人米巡职辞为请给公验事》《唐永徽三年（652年）士海辞为所给田被里正杜琴护独自耕种事》《武周长安三年(703年)曹保保举钱契》《开元二十年（732年）瓜州都督府给西州百姓游击将军石染典过所》……
“从这些名称就可以看出它们所记载的内容非常广泛，既有符、帖、牒、状等官府公文，也有民事诉状、商旅往来的通行证，还有民间租赁、买卖、雇佣、借贷等事务的契约，以及户籍、田亩及赋役承担情况的登记表。”荣新江说，这些超过千年历史的文书，没有经过后人改动，真实可信。
出土文献的纸质文书中，还有唐玄奘奉诏翻译的佛经《大般若波罗蜜多经》，以及支娄迦谶译的《道行般若经》、鸠摩罗什译的《摩诃般若波罗蜜大明咒经》，道教的《元始五老赤书玉篇真文天书经》等多种宗教经文，它们都证明着新疆是多种宗教并存地区。
吐鲁番出土文书中汉文书写的数量较多，真实反映出当时在西域学习和使用汉字已很普遍。
在文书中获得史书未记载的历史
“从吐鲁番文书上获得的历史信息，很多都是史书上没有记载的，它直观地帮我们提升了认知层，出土文书甚至可以用来校勘传世史书。”荣新江说，那张南北朝时期记录各地使者出行的文书，在他脑海里成了一张鲜活的地图。
吐鲁番出土北庭副都护程奂墓墓志。资料图
当时南朝的刘宋政权使者要从南京出发去柔然，但不能直接向北穿过北朝北魏的领地，那怎么走呢？于是就坐船向西通过长江到今天的成都，再向北到吐谷浑，通过罗布泊行至高昌，最后由高昌派人把他们送到北方的柔然去。
“仅仅是文书上的几个地名，就可以帮我们把历史线索勾连起来，形成更清晰、准确、丰富的认知。”荣新江说，一页文书将历史上新疆地区作为东西方政治、经济、文化往来重要交通枢纽的过往加以呈现。
唐代，中央政权对西域的管理更强有力，设置西州（今吐鲁番市）、庭州（今吉木萨尔县）、伊州（今哈密市），管辖治理方式与中原地区完全一致，在此基础上，西域的社会经济得到快速发展。
“丝绸之路也是一条写本之路。”这是荣新江的感悟，丝绸之路两千多年运营的便捷顺畅，离不开文书的支持。通告、账目、契约、书信、著作等呈现历代中央政权有效治理西域，以及反映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要素，都需要文书承载。
西州曾是丝绸之路上重要的商品交易市场，汇聚各地的商品、各国的商人，允许多种货币交易。《唐天宝二年（743年）交河郡市估案》是西州在官市制定的物价表，记载了从药品到干果等350多种商品，这张表透露出一个很有趣的信息，就是每种商品都标注着上、次、下三种等级的价格，如“干蒲萄一升，上直钱拾柒文，次拾陆文，下拾伍文”。
“唐朝规定在市场买卖任何商品，都必须向官府报三个等级的价格，批准后才能上市，可见那个时期对物价的严控。”荣新江说，这张文书被发现时已支离破碎，是修复师一点点拼出来的。
阿斯塔那古墓出土的《高昌内藏奏得称价钱帐》残页，显示了麴氏高昌时期，对贵金属、生丝、药材、香料等的交易税收记录，参与交易的主要是粟特商人。
高昌曾经是粟特商队重要的商品集散地，他们在这里与各地商贩交易，时间久了，高昌官府就开始向他们收交易税。文书显示：交易生丝十斤，白银一斤，黄金四两至四两半，交易双方都要缴纳一文税钱。
“在那些被史料记载的城池里究竟有怎样一番天地，发生过什么具体的事，生活过哪些来自四面八方的人，反而都留在原本不是给后世阅读的文书里。”荣新江认为，文书里所述的内容是证明丝绸之路繁盛畅达的实证。
吐鲁番出土文书的数量很多，但拥有非常完整面貌的确实有限。纸张在古代是很贵重的材料，所以不论在官方还是民间，纸都会被反复使用，一面写满了，被他人拿去再用另一面写，之后还有空余处时，再继续记录其他事。
吐鲁番一些寺院遗址出土的文献中有不少典籍、各种宗教经文，就是典型的“双面书写”，有的一面是汉文公文，一面是汉文典籍；有的一面是汉文佛经，一面是回鹘文写本。
用废的纸张会被拿去制作葬具，这也是大量文书出现在墓葬里的原因之一。“正是这样物尽其用，让很多文书失去了原本的形态，在葬具制作中，它们被剪成各种形状，比如拱形的残页就是做鞋的，上面的文字也因此破碎缺漏。”荣新江说，虽然造成了阅读困难，但如果不是用作葬具，那么文书能保存到今天的可能性就会降低。
多学科在吐鲁番学研究汇聚碰撞火花
吐鲁番学走到今天，它的研究范围不断扩大，在汉文等出土文献所反映的历史之外，还涉及多种宗教并存中形成的艺术成果研究，包括梵文、中古波斯文、叙利亚文、粟特文、西夏文等在内的古代语言文字学研究，以及吐鲁番一带的城市变迁、交通道路、气候环境等历史地理学研究。
吐鲁番出土文书《开元二十年瓜州都督府给西州百姓游击将军石染典过所》。资料图
“我喜欢跟学生们讲，做学问要从认字开始，尤其是做吐鲁番学研究，释读文字是极其重要的能力。”荣新江说，德国人通过研究吐鲁番文献，在西域古语言文字和中亚宗教研究上曾保持世界领先地位，就是得益于对“死文字”释读的能力。
吐鲁番出土文献主要来自于阿斯塔那古墓群、哈拉和卓墓地、洋海墓地、巴达木东墓群、柏孜克里克千佛洞等文化遗址，随着更多汉文文书被发现，中国吐鲁番学研究不断取得新成果，在历史文献的整理和研究方面逐渐走向主导地位。
“汉文文书的释读非常难，仅仅认识文字还不够。”荣新江说，“尤其是面对有缺漏的残片，要分析它书写的特定年代、文化背景、语言环境，再结合史书记载去研判其意，研究者要有扎实的古代汉语阅读技能。而且吐鲁番文书是印刷术诞生之前的手写本，有不少简化字、不规范字、草书等。”
与此同时，在释读已经不被使用的古代文字语言方面，近几年我国也在积极培养专业人才，他们在语言学研究尤其是“死文字”释读上的能力，是解开更多吐鲁番文书中隐藏秘密的钥匙。
说到研究历史上新疆曾使用过的古代语言文字，荣新江又一次回忆起一个人——著名语言学家段晴，她是中国丝绸之路考古中重要的古语言支撑者，生前释读了大量出土文献上的佉卢文、于阗文、梵文、粟特文等，对古代社会环境、经济水平等有了较为明确的认知。
“段晴曾说唯有对新疆古代语言文字有深入了解和研究的人，才能认识到新疆古代语言文化发展沿革的真实面貌，把对古代新疆地区的研究作为一门学科来做。”荣新江认为段晴所期待的年轻一代研究者正在向这个方向会聚。
首次举办吐鲁番学研究生论坛，就吸引了百余名年轻研究者参与，这让荣新江很意外也很欣慰，“可见新疆是多么有吸引力，让这些学历史、考古、语言等学科的年轻人专注地投入其中，大家把各自研究的隋唐史、蒙元史、宗教艺术史、民间文化史、语言学史等放置在新疆这个多元文化荟萃、多种宗教并存之地去碰撞，就会产生火花。”
这些年，利用吐鲁番的出土文书，研究者们明确了很多西域的历史地理学信息。荣新江认为，用这些信息来深入研究丝绸之路是非常有效的手段，值得年轻人在未来坚持下去。
“我们通过文书记录，找到了唐中央政权在西域的一些军政设置以及各时期城市、戍堡、守捉、烽燧、馆驿的地理位置，还有连接彼此的交通线路。”荣新江说。
史书记载的唐代西州5个县24个乡的名称，被研究者们在文书中相继找到，永安、顺义、尚贤、太平、宁昌……从这些乡名可以看出彼时当地各民族追求融洽无间、安居乐业的愿望。
研究者在名为《西州图经》的文书上，发现了当时西州通往外地的11条路线，比如丝绸之路的重要干线赤亭道，它从西州到伊州，途经沙漠，路况不佳，设有军事设施赤亭镇、赤亭守捉。
“在这11条之外，还有没有更多的路线、更多的军政设置？我相信还有更广阔的空间去开拓。”荣新江认为，随着吐鲁番的考古发掘不断推进，新的文化遗址被发现，未来吐鲁番出土文书数量应该会不断地增长，那么历史传递给今天的信息也会更加丰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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