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勒泰,白桦林叙事

◎顾智勇 作

在阿勒泰的苍茫天地间,白桦林静默如诗,是极具禅意的存在。它们披着“绿色的云鬓”,宛若伫立的修行者,将根脉深深扎进脚下的土壤。于是,白桦不再只是树,而是一卷被风翻阅的“无字史诗”,一棵被世代祝福的吉祥之树。薄雾弥漫,素白的树干与金黄的叶子愈发显得空灵。仰望这片无边的静默,阿勒泰的白桦林,无需歌词与旋律,早已是一首吟唱了千年的歌。风过林梢,便是它悠扬的吟唱——这吟唱,最终化作人与土地相守的永恒智慧!
——杜波
白桦林诗行:自然与人文之歌
阿勒泰的白桦林,是代代人以匠心与守望编织的梦。哈萨克族的桦树皮技艺,藏着“顺自然、倍显古朴”的生活智慧;蒙古族的桦树皮技艺,把古老的民间技艺凝练成指尖的传承。这些技艺,是人与自然对话的诗行。它们让白桦林不仅是自然的风景,更是文化的载体——每一件桦树皮制品,都藏着民间的记忆与对美的向往。
正如林清玄所言:“真正的给予,是让接受者无受施之感,让施予者心生欢喜。”剥取树皮的禅意,恰在于以敬畏之心触碰自然的诗行。而这技艺的传承,正是人与自然、与文化对话的温暖方式。
春天,风翻过阿尔泰山,白桦林在寂静中悄然苏醒,绿草破土,野花点缀,牧童的鹰笛声与融雪声交织,生命复苏的脉动里,蕴藏着与自然共生的深邃智慧。
桦树皮技艺,堪称阿勒泰大地的“活化石”。红墩镇克孜加尔村的古墓中,曾出土千年前的桦树皮残片——这门技艺,早已深深融入手艺人的日常。他们以桦树皮制作盒、匣、瓶、罐,乃至鞋垫、箭囊,品类可达百种。制作需剥皮、蒸煮、裁剪、粘合、缝缀,最后刷上马油,物件方显光泽湿润。匠人还爱在树皮上刻画云纹、描绘草纹,于素净中透出稳重敦厚的气派。
哈巴河的达吾力·多肯,是这项技艺的代表性传承人。师承父辈,三十余年来,他不仅恪守传统形制,更创新出手工毡房、圆顶架等新工艺,并获得国家发明专利。他与妻子创办合作社,让老手艺在新日子里焕发生机。
蒙古族图瓦人喜用桦树皮制作箭筒,树皮经奶酒浸泡后柔韧如绸。老匠人巴音达来,至今仍遵循古法制作“桦树皮马鞍”——精选向阳坡生长的白桦,历经27道工序,每道刻痕皆是对骏马的礼赞。此技艺已入选阿勒泰非遗名录,在他的作坊里,新制的马鞍散发着松脂与时光交融的芬芳。
当匠人指尖触及年轮,听见的是森林的低语。那纹理中藏着风的形状、雪的温度,还有牧人转场时扬起的尘埃。一块桦树皮从剥离到成器,恰似人生从粗粝到温润的修行。达吾力·多肯创制圆顶架工艺、巴音达来“复兴”马鞍制作……这些技艺在阿勒泰的晨雾中相逢,如同白桦林里不同树种的根系,在地下悄然相连、彼此滋养。
克兰河畔白桦林:树眼里的灵性与记忆
临近秋日,在克兰河畔的白桦便开始书写金色的偈语。愈靠近林子,空气里的凉意愈清透,还裹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甜香,那是落叶被阳光浸透的味道。
二十多米高的身躯,银白树皮如宣纸般层层舒展,其上椭圆皮孔宛若无数双凝视天空的眼睛,仿佛在参透生命的奥秘。此处桦树皆为自然野生,年复一年见证着季节流转,被当地人自豪地称为“都统岛的白银卫士”——它们的存在本身,便是一部“无字史诗”。
这里的白桦,不同的人观望,便有各异的领悟。画家见其素洁身段与乌黑斑点的对比,犹如宣纸上浑然天成的墨迹,省却了构思的劳苦;摄影家按下快门,略加裁切便是质朴天成的杰作;而写作者久久凝视的,是树身上那一双双会说话的眼睛——它们或如“醉里秋波”含情,或似“巧目盼兮”灵动,或显“花丛冷眼”孤傲,或带“望眼欲穿”期盼。这些树眼,正是白桦树灵性之所在。那只形似猫头鹰的树眼,一大一小隐于树洞,黑色瞳孔沉淀着狩猎者的智慧——它见过多少月光穿透林梢的夜晚?而蝙蝠展翅般的纹路,在雪夜中仿佛随时会振翅而起,翅尖扫过寂静,发出丝绸撕裂般的轻响。
最温柔的,是雪橇犬模样的斑纹:黑茸覆盖的脸庞,圆形的嘴,憨态中藏着西伯利亚寒风的记忆。那些树节则令人心颤——双眼分列左右,下方嘟起的嘴凝固着某种未尽的叹息。
从科学视角看,树眼实为树枝脱落后形成的疤痕,恰如顾城所写:“我失去了一只臂膀,就睁开了一只眼睛。”每一只树眼都记录着白桦与风雨对话的痕迹,是它“在不确定中扎根”的修行见证。
而树神始终站立。它的树皮是时间的拓片,每一道裂痕都摹写着风的形状。当它倾听,整片森林都成为耳朵,收集着人声与天籁的碎片。韩江在《白》中写道:“记忆是永不愈合的伤口。”这些树眼,正是白桦林永不闭合的伤口,亦是它凝视世界的眼睛。
最动人的,是那些被赋予人格特质的白桦。相依相偎的“连理桦”像执手相望的夫妻,这般姿势已在风中保持了几百年;根脉相连的“母子桦”似在低语亲情;昂然挺立的“树神”则如通晓古今的智者。人们相信,这些树眼能洞悉自然的秘密,当零下三十摄氏度的寒风吹过林梢,整片桦林发出的呜咽,既是叹息,也是某种古老的誓言。
当地还流传着许多关于白桦树的美丽传说——曾有位年轻人在林中邂逅了牧羊姑娘,两人一见倾心。誓言未及出口,年轻人却已战死沙场。姑娘将思念刻于白桦树上,那一双双眼睛,便是她坚贞的守望。
这些传说赋予了白桦林深厚的情感内涵,使其成为民间记忆的载体。而白桦林的树眼亦启示我们:万物有灵,关键在于是否有人愿意静心倾听。这些树眼,正是白桦林飞翔的翅膀——它们承载着自然的智慧,静候懂得凝视的人前来解读。
金叶低语:白桦林的时光诗行
秋日某个清晨,整片林子骤然披上金甲。阳光穿透心形叶片,在地上投下斑驳光影。眼前,蓦然明亮:整片白桦林像被打翻的调色盘,浅黄、深金、酒红层层叠叠,自树梢垂落至地面。风起时,万千金叶如蝶翼颤动,沙沙声里藏着比历史书更古老的密码。我支起三脚架,等待光线穿透树干的刹那,那些银白枝条在逆光中宛如燃烧的火炬。最佳观赏期不过短短二十日,却足够让所有见过它的人终生难忘。
阿勒泰人懂得与自然相处的分寸。他们深知,白桦林不仅是风景,更是祖辈留下的活态遗产。林清玄在《沉水香》中写道:“沉香能够静心、能够去除秽气。”伫立于阿勒泰的白桦林,又何尝不是当地人心中的一炉沉水香?它静默燃烧时光,散发出宁静、坚韧与澄澈的气息,滋养着这片土地上的心灵。
此刻风起,几片金叶打着旋儿飘落,有的拂过肩头,有的栖于掌心,有的静静依偎心间。脚下落叶早已积得厚软,踩上去“噗”的一声轻响,柔软如踏云朵。
凝望深秋的白桦林,仿佛在与无数种“安静”对望——那素净、澄明的美感,几乎要漫出枝叶与光影的交界,流淌至观者心底。
此时,不由想起列维坦那幅《白桦丛》。画中白桦恣意而生,充满未经雕饰的野性之美。而眼前阿勒泰的白桦,虽处北疆,却与画中的精神一脉相承,仿佛是从那幅油画中走出的生命,静立于天地之间。
若有钢琴声在此刻响起,一女子端坐琴前,以纤长的手指抚过黑白琴键。音符扬起、沉落、飞旋、停顿,如无形刻刀,将灵魂轻轻剖开。当她喉中天籁涌出,瞬间便卷起心底波涛。琴声与林间叶一同飞扬,仿佛传递着只有风能解读的密语,而你的双眼,已被这份无边的自由注满。
那高高的树梢,其上栖居的流云与微风,皆是时光镌刻的无声偈语,是白桦与光阴细语的印记。它们默然见证人世的来去荣枯,恰如庄子所言:“以道观之,物无贵贱。”当我们以心灵走近,年轮中的密语、风过的痕迹,皆化作低语,诉说着更质朴的真理。
每一位走进这片白桦林的人,其足迹都成为这部“无字史诗”中新添的一行。“树木是大地写在天空的诗”,阿勒泰的白桦林,正是大地写给北方苍穹的一首长诗——关于时间、关于生命,关于深沉的寂静。
银簪与褶皱:冬日的白桦叙事诗
冬日的阿勒泰,白桦林静默如一场修行。金黄的叶子在风中轻旋,落在哈山老人肩头,像极了朴树歌声中“雪依然在下那村庄依然安详”的意境。雪絮轻落时,林间白桦褪尽绿意,银白枝桠如时光的银簪,在风中微颤,每一片雪瓣都似时光的褶皱,将岁月的温柔,缝进毡房里与马背上的所有细节。
毡房是牧人的家,冬日的白桦林便是毡房的“暖炉”。人们将白桦树皮裁成方格纹,铺在毡房的壁角——雪光透过树皮缝隙,漏下细碎光斑,像时光在树皮上刻下的银质书签。老奶奶坐于火炉旁,以桦木枝条编筐,指尖摩挲树皮的纹路,那纹路里,藏着祖先迁徙时的星辉。
炉中桦木静静燃烧,火焰跳动时,树皮的清香漫过毡房,与奶茶的甜香交融。一家人围坐,听长辈讲述——昔年祖先在林间迷路,白桦树的枝桠指向水源,自此,白桦成了生命的指引。
冬日,马儿踏雪而行,蹄声惊落枝头积雪,白桦树的影子在雪地上长长铺展,像时光的银色琴弦。牧人骑马穿林,马鬃扫过枝桠,雪片簌簌落下,缀于毡帽,也落在马鞍的皮绳上。
马儿熟悉每棵树的呼吸,它会停在某棵白桦树下,低头啃食树皮——那是它的“甜点”。马儿咀嚼着,鼻息喷出团团白雾,与白桦树的呼吸交织成冬日最温柔的自然和声。
冬日的白桦林是一部“雪地诗集”。人们爱在雪中写诗——不以笔墨,而以足迹。他们踩出“之”字形的脚印,从毡房到林间,从林间到牧场,每一道印记,都是时光的银色逗点。
孩子在林间堆雪人,给它戴上白桦树皮做的“帽子”,以松针为目、细雪为睫。雪人伫立林间,宛如时光的银色守望者,守着阿勒泰人与白桦林亘古的约定。
白桦林的呼吸,便是时光的呼吸;是这里人们的毡房、马背与足迹,是时光的褶皱。在这褶皱里,藏着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智慧,藏着代代相传的生命密码。待雪融春至,白桦树重抽新芽,他们又将看见,那呼吸向着蓝天白云悠然延伸……
雪篆与年轮:深冬的时光手稿
深冬黄昏,雪落无声。每一行足迹印在新雪之上,都似为这部“无字史诗”添写新行。它们蜿蜒成曼陀罗般的图案,仿佛三百年的光阴在此地静静书写唯有风能解读的密文。偶有松鸦掠顶,翅声清脆,划破凝冻的岑寂,与远方克兰河不息的水声,一唱一和。
阿勒泰的白桦林,于我,早已是生命长卷中最澄澈的一页,是精神地图上永不黯淡的坐标。它借着四季的轮回,低吟生态的坚韧与华美,轻轻熨帖着游子归来的倦意。想起王怀宇老师笔下的自然总带着生命的体温,此刻立于林间,我方明了,那温度,原是生命与土地交换呼吸时留下的印记。
目光抚过皲裂树皮,沉沉“粘”在时光镌刻的痕迹上。那棵歪脖子桦树最先攫住我的视线——它的枝条固执地伸向河面,仿佛在一次次练习触碰自己的倒影。蹲下身,指尖触到一道特别的疤痕——去岁雷击的伤口,已被新生的树皮温柔包裹。触摸的刹那,清晰感到树皮下,生命正以缓慢而坚定的节奏,默默愈合。
这些细微的颤动,旅游手册从不记载。手册只会告诉你“都统岛的白桦林”何其壮观,却不会说,某棵桦树汁液流动的声响,是否像极了远方的马蹄。正如《我的阿勒泰》取景的哈巴河畔,巴太策马的草场就在第三棵歪脖子树后,“张凤侠小卖部”的屋檐下还挂着去岁的干菇,而那棵“巴太树”的树洞里,确曾安居过一窝安详的花栗鼠——这些,才是白桦林真实的呼吸。
时光流转,白桦林的影子愈拉愈长,如同大地以阳光书写的金色禅语。它静静注视远方城市日渐隆起,年轮里每一圈,皆是比史书更恳切的修行——那被风霜刻下的纹路,记录着比文字更古老的智慧。每个走进它的人,足迹都成为这“无字史诗”中新落的一行,恰似生命中的每一次驻足,皆为与永恒的对话。
当白桦树举起月光,风里便飘来稻米与奶茶的暖香。毡房中点亮的灯火,如故乡的渔火,足以暖透半世风霜。若要问我还将书写多少,我唯有沉默——这并非我能决定,正如并非每一片落叶都能读懂大地的心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