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勒泰的雪 历史的素笺


◎从乌鲁木齐向北,车轮碾过准噶尔盆地边缘,窗外的景色渐渐由黄转白。当天地间只剩下一种颜色时,我知道,阿勒泰——到了。阿勒泰的雪,不是江南的雨丝风片,不是中原的琼瑶碎玉,而是铺天盖地的、沉默的宣言。它厚重、苍茫,将大地裹进无限的静谧里,恰如玄奘法师所写“大雪山下,四时风雪”的壮阔。千年前的求法者,是否也曾在这同样的雪原上踽踽独行?
——杜波
(一)
雪落在苍茫史册上,覆过阿勒泰的山川河流,也覆过草原丝绸之路北道的千年印痕。这里曾是纵马驰骋的疆场,如今却被绵厚的雪被轻轻裹住,成为历史长河中的一页孤本。李白《塞下曲》里“五月天山雪,无花只有寒”的吟咏,早已道破这片土地的本质——在永恒的白雪面前,所有繁华皆如转瞬微尘。
高原上石人静默伫立,积雪如时光的“袈裟”覆满周身。万物沉寂于雪下,唯有风穿过石人耳畔时,还带着历史的回响。我踏雪而行,脚下“咯吱”作响,空气裹着细冰针刺入肺腑,带来清冽的痛感。四周是膨胀的寂静,仿佛连声音都被雪吸吮殆尽,只余血液潺潺流淌,思绪如雪片在颅内纷扬。偶有枝桠“噗”地卸下积雪,声响如山崩般惊破这绝对的静与白。人,忽而渺小如尘埃,忽而宏大如宇宙。
蓦然想起韩江笔下那深入骨髓的寒意,此刻在阿勒泰有了具象。这雪不是人间的装点,而是肃穆的审判,以无限宽容掩埋生与死的喧嚣。远处几顶毡房如遗落的灰石,炊烟在雪色压迫下纤弱如游丝。毡房内,牛粪火塘泛着暗光,像疲惫却执着跳动的心脏。脸颊高原红的老妈妈递来滚烫的奶茶,那粗粝的手指如老树皮,她以浑浊温良的眼神望向门外无垠雪原,像是能望尽一生光阴。她的沉默与雪的沉默如此相似,那是接纳命运后的无言坚韧。她的生命恰似阿勒泰的雪,一遍遍落下,掩埋青春、辛劳与无数沉默日夜。春来雪融,滋养出短暂青绿,而后又是漫长的冬季。这冷硬而纯粹的雪,便是他们生命的底色。
(二)
雪落在转场路上,覆过世代迁徙的车辙,也覆过丝绸之路千年的蹄印。一位长者告诉我:“雪知道一切。”他的声音混着风声,“它记得我们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我住进他的毡房。夜半,风雪呼啸拍打着羊毛毡壁,老牧人从皮囊中取出珍视的库布孜——羹匙形共鸣箱蒙着泛黄的骆驼羔皮,三根马尾弦在炉火映照下泛着微光。他双膝紧夹琴身,左手按弦的指节因常年劳作而变形,右手持马尾弓缓缓拉动,柔美深沉的乐音便穿透了风雪的呜咽。
琴声渐弱时,他轻声唱起古老的《白色的额尔齐斯》。歌声里流淌着河水的波光——那条我国唯一注入北冰洋的河流,曾见证成吉思汗大军休整的壮阔,也倒映过丘处机笔下“金山南面大河流”的秋夜苍茫。此刻,苍凉的旋律仿佛化作河畔芳草,在千年时光里摇曳不息,与岩壁上的狩猎场景层层叠叠地共鸣。
火塘里干牛粪爆出几点火星,在他布满皱纹的脸上投下跳动的光影:“雪来了又走,草黄了又青,我们跟着牲畜转场,就像候鸟跟着季节。”他的手指向毡房外渐深的夜色,“可现在的年轻人都想去城里生活,也许再过几十年,就没人会唱这些歌了。”
他的话让我想起了敦煌壁画,画师早已作古。文明就像阿勒泰的雪,看似永恒,实则新的覆盖旧的,温柔的覆盖沉重的,最终所有尖锐轮廓都变得模糊。
这雪,也下在我的心里。这些年从南到北,许多镜像般的记忆、许多疼痛的过往,不也正被这样一场无声的雪,慢慢地、一层层地覆盖么?起初,你还能看见那些尖锐的轮廓,它们在洁白的表层下,像礁石般提醒着你。但雪不停地下,年复一年,那些轮廓终于变得柔和,最终被纳入一片平坦、再无波澜的纯白之下。这究竟是遗忘,还是一种更深刻的铭记?是以冰封的形式,将一切鲜活的生命迹象,都凝固成永恒的标本。
我伸出手,接住几片落雪。它们与我故乡大沁塔拉的雪一样精致,在手套上起初还保持着精巧的六角形矜持,却很快化作冰冷的水珠,顺着纤维缝隙渗下,只留下深色的湿润印记。这多像一些人与事,曾在生命里短暂停留,留下过清晰美丽的形状,最终却只余下一抹凉意和一片终究会干涸的痕迹。
毡房外,雪还在下——落在转场的车辙上,落在丝绸之路的蹄印上,落在老牧人渐行渐远的歌声里,落在敦煌壁画的色彩间,落在所有被时间风干的记忆表面。雪知道一切,它记得所有来过这里的生命,记得他们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三)
雪,是文明的守望者,也是时空的见证者。它飘落在中原与草原文明的交汇处,轻轻覆盖着千年来所有相遇与别离的痕迹。每一片雪花都像一位沉默的史官,记录着这片土地上发生的一切,却又以最温柔的方式将它们封存。
走进阿勒泰地区博物馆,如踏入了一条时光隧道。汉代的云纹瓦当静卧展柜中,釉色温润,云纹流转千年;旁侧匈奴金器上,錾刻的草原动物在灯光下跃动生辉……讲解员轻抚玻璃,声音里带着雪原的肃穆:“这些珍宝多是从雪原下发掘——雪是最好的保护者,将历史碎片完好封存,等待后人开启。”我凝视这些文物,仿佛看见它们被新雪覆盖的瞬间:匈奴金匠的锤声渐远,汉代瓦当最后一眼望见的中原炊烟,都被阿勒泰的雪温柔包裹着。雪层如同时光的琥珀,将文明的呼吸凝固成永恒。那些重见天日的碎片,每一道纹路都在诉说——雪记得丝绸之路商队铜铃的余响,记得所有被风沙掩埋的故事。
“你看这瓦当的弧度、这金器的纹样……”讲解员的指尖划过展柜,像在抚摸时间的断面,“在雪下埋藏时,它们可曾知道终将比肩而立?”玻璃映出我们模糊的倒影,与文物重叠成奇妙的时空叠影。窗外,真实的雪正无声落下,如同千年来未曾停歇的守候。
这些文物让我想起历史上那些伟大的行者——张骞西行,在茫茫雪原上开辟丝路;法显西行求法,在阿勒泰的寒风中留下足迹;玄奘西行取经,穿越这片土地时,雪地上定有他深深的脚印……如今,他们的脚印已被新雪覆盖,但精神却如阿勒泰的雪,纯净而永恒,穿越时空,仍在激励后人。
在这雪覆之地,文明如一场永不落幕的雪。它不断落下,覆盖旧痕,又孕育新生——就像那世代沿袭的迁徙路线,就像博物馆里雪原下发掘的文物,每一种文明都在此留下独特印记,又被白雪温柔保存。
我走出博物馆,漫步雪地。每一脚下去,都仿佛在触摸历史的脉搏。雪落在肩上,也落在心上。它让我们在寒冷时感知温暖,在迷茫时寻得方向,在孤独时拥有陪伴……雪花飘落,文明交汇。在这雪覆之地,历史与未来交织、传统与现代对话。阿勒泰的雪,不仅是大自然的馈赠,更是文明的见证者,静静诉说着千年故事,等待每一个愿意倾听的人。
(四)
河水驮着朝霞的碎金静静流淌,我站在额尔齐斯河畔,白雪覆盖两岸。同样的雪,覆着不同的国度,却映照着相通的天光。这清寂的流淌,令人想起博物馆中那些自雪原下“醒来”的物件——譬如那匹出自汉代匠人之手的金翼飞马,它以锤揲与錾刻的技艺熔铸东西意象,仿佛在诉说这片土地从来就不是文明的边缘,而是对话的长廊。
千百年来,这里是小麦东传、黍粟西去的通道,是草原与农耕文明相遇的舞台,而额尔齐斯河,始终默默连接着两岸的生息与脉动。此刻,雪落无声,覆盖了现世的边界,却覆盖不了泥土之下千年不绝的回响——那是在雪的覆盖下依旧温热的历史血脉,以及从未停止的文明低语。
几个年轻骑手踏雪而来,马蹄溅起的雪沫在朝阳下闪闪发光,宛如历史的碎片在时光中跳跃。他们要去参加赛马会,这是祖辈传统,即便在零下三十摄氏度的严寒中,这项运动依然如火如荼进行着。
“现在的雪没有以前大。”一个骑手说,“小时候,雪能没过马肚子……”气候在变,生活在变,不变的是这片土地上的坚韧与包容。
在阿勒泰,现代建筑与传统毡房比邻而居。雪,平等地覆盖一切,就像历史对文明的包容。这里既有现代文明的活力,又有传统文化的底蕴——就像那世代相传的迁徙路线,就像博物馆里那些从雪原下发掘的文物,每一种文明都在此留下独特印记,又被白雪温柔地保存。
在这雪覆之地,传统与现代的对话从未停止——就像年轻的骑手们,既传承祖辈技艺,又接受现代文明的洗礼。他们在这片土地上寻找着自己的位置,既不忘本,又勇于创新。
(五)
临行的前夜,我躺在暖炕上,窗外正落着似乎永无止境的雪。那声音细细密密、绵长不绝,像春蚕啮食桑叶,又像从很远年代传来的深沉祝福。我在起伏的雪声里沉入梦境,梦见自己也化作其中一片雪,从不可知的高处轻轻飘落,最终与千万片雪花汇合,融成无言的纯白。这个梦,让我对即将告别的阿勒泰,眷恋如薄雾漫上心头,不惊不扰,却挥之不去。
天亮时,雪停了。阳光如金线,一丝丝铺在雪原上,映出钻石般细碎的光点。我独自站在无边的白里,忽然懂得古人为何总爱在雪中寻找归宿——柳宗元“独钓寒江雪”的孤高、张岱“上下一白”的苍茫……而在阿勒泰,我见到的是历史的层叠、文明的交响,以及生命本身的柔韧。雪光由白转蓝,静默发光,宛如内含幽光的玉石。天地界限消融,我仿佛站在天地初开之前的虚空里。孤独,却带来奇异的安宁。在这至广至静的时空里,所有社会赋予的身份、俗世积压的烦忧,都失去了重量。我只是一个与山、与树、与静静飘落的雪共享这一刻寂静的纯粹生命。
归途的雪,是那样静,仿佛我从未来过,世界也从未被打扰。阿勒泰的夜与雪,像一个会自我愈合的生命体——它慷慨地接纳每一个闯入者,包容所有的凝视与遐想,又在人离去时,不落痕迹地抚平一切,恢复那亘古的完整。
快要上车时,老牧人匆匆赶来,将一块白色石头塞进我手心,石上还留着他的体温,一份来自这片土地的朴素祝福。车子启动,后视镜里的阿勒泰渐渐远去,重新缩成白色的梦。我握紧手中带温度的石头,忽然明白:阿勒泰的雪,从不曾覆盖什么;它只是温柔地提醒每个路过的人,在这苍茫天地间,什么是瞬间,什么才是永恒。
车窗外,雪又开始纷纷扬扬,恰在我留恋无处安放之时。那些纯净的结晶,轻轻落进历史的长河,落进文明的记忆,也落进每一个过客柔软的心脉。它似乎什么也不说,却仿佛说尽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