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牛
◎那年暑假,家里用一台黑白电视机换了一头老牛,于是,就有了一些关于老牛的故事。院里的牲畜们,在一起时间长了,就知道是一家人了……老牛来家后没下过牛娃,但它身上有浓浓的母性。家里有头母牛生产时,因牛娃太大,难产而死,剩下孤零零的小牛娃。小牛娃很可怜,没吃上母牛一口奶不说,还经常被其他牛顶来顶去,只有老牛愿意亲近它,无论小牛娃怎么蹭来蹭去,老牛都不烦躁,有时它还会主动舔舔小牛娃。小牛娃好像找到了妈妈,形影不离的……
——苑金江
那年暑假,家里用一台黑白电视机换了一头老牛,于是,就有了一些关于老牛的故事。
一天,木拉提路过我家,父亲招呼他吃顿便饭。他是家里的老朋友,母亲赶紧去厨房做菜,还让我去买两瓶酒。父亲高兴,见酒心切,洗了几根黄瓜,他俩就喝上了。等我端上第一个热菜时,他们脸上红扑扑的,看样子酒已经上头了。他俩边喝边聊,我在一旁看电视,估计我的笑声让木拉提觉得电视机是个好玩意儿,他指着电视机对父亲说:“卖不卖?”父亲看看我,我坚决地摇摇头,心想:“卖了它,看个电视还得往邻居家跑。”父亲看我的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懂了。木拉提也懂了,不过,他没放弃,站起身拍了拍电视机说:“800块卖给我吧,再加一头牛。”“哎哟,我的天,他这是喝多了吧!”我心里嘀咕着。父亲也没想到,他能出这么高的价,痛快地回道:“卖!卖!”我还是有点舍不得,父亲朝我使眼色,嘴里小声说:“换彩色的,彩色的。”这下我明白了,一路小跑去厨房报喜。
还没等母亲炒完菜,两瓶酒已经喝完。木拉提摇摇晃晃站起来,拖着长腔说:“电视机和我一起走啊!”父亲也有点站不稳,招呼我把电视机抱到木拉提的马车上。木拉提的马高大威猛,正拴在门口候着,它一身黑毛,油光发亮的。我心想,这马拉车可惜了,应该奔跑在草原上。我把电视机用粗布单包好,小心地放到了马车上。木拉提示意父亲上马车,随他去家里取钱。父亲有点醉了,朝我一摆手,我也跟着上了马车。木拉提对着黑马“喔”了一声,黑马便跑了起来。“它厉害着呢,认识路,不用管。”木拉提说完就躺倒了,父亲也躺倒了,酒劲上来了。父亲睡了一会儿又醒了,扯了扯我的衣服,眯缝着眼,朝我比划了一个“八”字,比划完又睡着了。
在坑洼土路上,他俩睡得真香,被晃得东倒西歪还能打呼噜,只有马和我是清醒的。我有点担心,担心木拉提酒醒后反悔。终于,翻过好几个沙包,马带着我们平安抵家。木拉提一家住在毡房里,周边用木栅栏围了一个圈,里面圈养着些牛羊。
女主人听见马叫声,扎着红头巾跑出了毡房,看见木拉提喝多了,她一脸不高兴,一边搀扶一边拧他的胳膊,埋怨丈夫喝多了。木拉提半晕半醒地对女主人说:“拿钱拿钱,800块!”女主人开始有点懵,当看到电视机时,这才有点明白。经过一路晃悠,父亲差不多已经清醒了,站起身走近牛圈,开始寻摸合适的牛了。
不一会儿,女主人拿着一沓钱递给木拉提,木拉提闻了闻又数了数,我想接过来,他瞪了我一眼,带着酒气说:“娃娃不能拿钱。”父亲接过钱也没有数,指着一头黑白花色的牛,“就它了”。女主人一听还要给头牛,马上脸一掉,明显不答应,朝木拉提扔下一顿话。木拉提装作没听见,头昂得高高的,骄傲得像地主一样。父亲悄悄对我说:“变不了,他在家做主呢!”
过了一会儿,木拉提好像酒醒了,盯着父亲想要的牛,眨巴着眼睛,不停地摇头,小声嘟囔着什么。父亲看他不表态,有点不耐烦了,皱着眉头,点了两根烟,递给他一根。这根烟发挥了作用,木拉提深吸了一口,然后指着一个方向说:“牛给呢,那两个选一个。”听他还能给牛,父亲松了口气。我们的目光同时聚焦到那两头牛身上,站着的黑色小牛和趴着的黄色老牛。父亲走上前,围着小牛转了转,又撵老牛站起来走了走,老牛慢腾腾的样子真让人着急,我觉得父亲肯定不会要它。没想到,父亲竟然选择了老牛。木拉提挺满意,一个劲儿地点头,女主人却依然一脸不情愿。
我小声问道:“为啥不选小牛?”“小牛估计有病,这么多草还那么瘦,这么热的天还流鼻涕,那病小不了。”父亲神秘地说。我觉得这判断是对的,因为好的牛羊此时都应该在夏牧场呢!父亲又说:“牛确实有点老,可能比你小不了多少,不过呢,除了老应该没啥大病。”说着说着父亲就伸手扒开老牛的嘴,“哎哟,真是老牛啊!”父亲忍不住自言自语。我着急地说:“咋看出来的?”父亲不紧不慢地回道:“两岁一对牙、三岁两对牙、四岁三对牙,五岁新齐口、六岁老齐口,七八岁看内线、九岁一对星,这牛估计七八岁了,不过,养好了应该还能下牛娃子。”我没有父亲那么懂行,但看它模样就很老气,皮毛稀疏没光泽,眼球还有些凹陷,目光呆滞,牛角轮却很长,让我想起了村口老树桩上的年轮。
老牛被我们牵走时,回了好几次头,它在看女主人。女主人目送我们很远,应该是在给老牛送别。回去的路,因为老牛走得慢,我们走走停停,到了傍晚才到家。母亲的情绪被老牛折腾了一下,远看是头大牛感觉挺好,走近才知是老牛,于是嫌弃。父亲解释说:“没法选啊!再说,咱那黑白电视机最多也就卖800,不管给啥牛都是净赚的!”母亲听后,觉得在理,也就不作声了。
没想到,父亲看走了眼,老牛原来有病——到家没几天,就不吃不喝了,后来都站不起来了!没办法,只好请兽医站的老王看看。老王是附近有名的兽医,行医多年,经验丰富,最擅长劁猪。他收费不贵,但干完活总喜欢磨叽到饭点,菜多菜少、酒好酒孬总要吃点喝点。老王看了老牛,说它肠胃有病,得打一个星期的针。父亲同意了,于是老王准时赶着午饭点到家,匆匆忙忙打一针、踏踏实实喝一顿,吃饱喝足后,摇摇晃晃再骑车走。他总是要喝到眼神发直才停杯,每次送他到门口时,我真担心他接着去下一家劁猪。
老王的针的确管用,一个礼拜后老牛就能麻利地站起来,眼睛明亮了、动作灵活了,整体感觉年轻了很多。因为老王爱喝酒,母亲经常埋汰他,父亲就此为他正声:“人家喝酒不耽误治病,谁还没点毛病啊!”又过了一段时间,在黄豆、玉米加持下,老牛状态越来越好,细绳子都拴不住它了,稍微拴不紧它就挣开到处跑。父亲说:“这么有劲,让它拉车去吧!”母亲一听笑了,让母牛拉车,绝对头一回!从此,老牛拉着牛车出门了,成了村里的一道风景。牛本身不一般,不仅够老还是头母牛;牛车更不一般,亮点在车轮上——据说,那对车轮以前是装在飞机上的,是父亲从废品收购站淘来的。老牛拉着车,我和母亲都不好意思坐,父亲却坦然地说:“有劲拉车就行,管它是公是母!”
没想到,老王的神针还有长效作用,很快就让老牛彻底焕发了青春,眼看着它皮毛越发油亮,胃口也变得很好,一槽子草料都不够它吃。当然,吃得多劲也大,它拉一车芦苇一点儿也不费劲,惹得路人看见了都笑。父亲夸老牛拉车稳当,有的牛虽然有劲,但不好好拉车,要么耍性子不走,要么一催它就疯跑,恨不得把车拉散架。父亲说,这个老牛精得很,装芦苇时重心偏移了,它走两步就能感觉到,它会朝你不停地叫。老牛还特别能忍,夏天牛虻厉害得很,一旦咬破皮就叮着吸血,一般的牛都受不了,疼得会跳起来。有一回,父亲到家才发现,有两只大牛虻正趴在老牛身上喝血,喝饱的肚子血红透亮的,一看就知道喝了很长时间了,老牛愣是忍了一路没发作,它知道自己正在拉车,一动起来很可能就翻车。
老牛警惕性还很高。那年,父亲和我拉了一车西瓜到县城卖。到了县城,父亲去买烟,让我看着牛车,我突然想起也要买个东西,就追着父亲进了商店。就在父亲讨价还价时,我们突然听到了老牛急促的叫声,循声望去,两个人正在偷瓜。它这一叫,把小偷也吓了一跳。老牛看瓜有功,父亲奖励了一个熟透的瓜,它反复看看我们,确认了确实能吃,才大口嚼起来。又有个晚上,我们都睡了,屋外先是传来狗叫声,接着传来老牛的叫声。大晚上狗叫不奇怪,可老牛低沉有力的嘶鸣很少听见。父亲有点不放心,穿衣推门,发现有两个身影翻过了院墙,赶紧查看了一番,发现厨房里的水泵被偷了。若不是老牛及时“提醒”,恐怕被偷得东西会更多。
老牛来家后没下过牛娃,但它身上有浓浓的母性。家里有头母牛生产时,因牛娃太大,难产而死,剩下孤零零的小牛娃。小牛娃很可怜,没吃上母牛一口奶不说,还经常被其他牛顶来顶去,只有老牛愿意亲近它,无论小牛娃怎么蹭来蹭去,老牛都不烦躁,有时它还会主动舔舔小牛娃。小牛娃好像找到了妈妈,形影不离的,老牛睡哪小牛娃就贴到哪,即便老牛出门拉车,小牛娃也紧紧跟在身后,很多人以为小牛娃是老牛生的。
院里的牲畜们,在一起时间长了,就知道是一家人了,他们井水不犯河水,互相能够忍让,不会因为谁的体格大,谁就要霸占水槽或是饲料。老牛资格最老,慢慢有了威望,但它从不和其他牲畜争抢,喝水、吃草它习惯排在最后。正因为它脾气好,从不欺负羊,就被优待在羊圈里休息。一群羊里就它一头牛,它似乎也明白这是份信任!有个冬天早上,父亲看到老牛角上有鲜血,心里一惊,叫我们都过来看。我们猜,要么它顶撞了其他牲畜,要么自己撞到了墙上,不然,怎么会有血迹。仔细查看后,发现老牛没受伤,其他牲畜也没事。最后,在羊圈的墙上发现了一个新掏的洞,洞口也有些血迹,父亲断定有狼来过。因为我家住在村子最边上,屋后就是一片红柳沙包,有时会有狼出没。应该是,晚上狼掏洞进了羊圈,没想到里面还有头老牛,更没想到老牛这么勇猛,不但没吃上羊,自己还被顶伤。
老牛在我家生活了四年,最后一年秋天,它习惯一天到晚都卧在胡杨树下,慵懒的目光游走在其他牲畜身上,它吃得越来越少,劲也越来越小,除了慢悠悠磨牙,似乎对啥都提不起兴趣。就这么安静卧了一段日子,有一天它竟然站不起来了,我们想帮帮它,用两根粗绳穿过它的腰间,再用一根粗木棍合力抬它,可它的蹄子软绵绵的,一点力气也没有。母亲把它爱吃的饲料端到嘴边,它也只是象征性舔了舔。
我们都知道,老牛寿命已到,时间不多了。即便如此,母亲还是让父亲去请老王。老王见到老牛时,它紧闭着眼睛,任凭苍蝇伏在眼周围,虚弱的它已经抬不起脖子。老王一个劲儿地摇头,他也没有什么好办法,迫于母亲的央求,打了两支葡萄糖。母亲对老牛感情最深,不停地抚摸着它的眉心,它努力睁开浑浊的眼睛,突然挺了挺脖子,环顾院里四周后,发出几声低沉的哀鸣,眼神就变得黯淡无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