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雪纳福
◎刘妍
[鸢飞鱼跃]
我承认,好奇害死猫;骄傲蒙蔽了心,视野决定格局。窃以为,深度行走在天山南北,对于其风土人情很了解,其实不然!夏天在乌伦古湖转圈圈,快艇上乘风破浪,大快朵颐地享受烤鱼,心被湖水揉碎了,人湮没在海天一色。阿尔泰山的冰川雪融水源源不断地奔腾,注入吉力湖和布伦托海。大小海子,两片水域合二为一,外形如大小葫芦,被称为“乌伦古湖”。据悉,湖深均14.5米,北岸断崖,湖盆由断层陷落而形成。有趣的是,乌伦古湖与额尔齐斯河“肩并肩”,最短间距仅两公里。鬼斧神工的大自然,其想象力在人类之上。这边是海子,那边是雅丹地貌;这边烟波浩渺,那边风蚀残石。沙漠、戈壁,草原、荒野,湖水、雅丹,一个比现实魔幻主义还要深刻的“海上魔鬼城”就在眼前。地理学专家海鹰教授说,乌伦古湖是第四纪晚期形成的凹陷湖盆,发源于阿尔泰山中的乌伦古河,为该湖的主要水源。湖北岸断崖与中国唯一的北冰洋水系额尔齐斯河仅距两公里,湖盆由断层陷落而形成。
夏日里,我乘船赴千鸟岛。出发点在乌伦古湖东海岸,光脚踩在柔软白沙上,细沙“调皮”,拼了老命地往我的脚丫子里钻,脚底的涌泉穴涌的是湖水、是白色的石英砂。湖水清澈,微波荡漾,湖岸周围固定或半固定的沙丘“羡慕”水中沙,无忧无虑地玩耍、嬉闹。湖水低吟,细沙跟随,细细碎碎的小心思被游人肆意的欢笑声盖过。胆小如我,坐坐快艇就算了;胆儿肥的人,快艇、摩托艇劈波斩浪,潇洒走一回!不畏高的勇者,索性挑战一番,感受水上高空拉伞的惊险刺激。湖面如镜,看人看戈壁看沙丘看湖水看镜像,颇有鄱阳湖、洞庭湖壮观、瑰丽的景象。芦苇、菖蒲在微风中荡漾,这里是鸟类的天堂。这抹绿,彷如大自然所赐的欢乐园——鸟类、鱼类、动物、微生物等,水生植物、水生动物、湿地微生物等,在绿带里随心所欲地撒欢。夏秋两季,野鸭成群,天鹅等珍稀动物常常光顾此岛。船靠岸、人上岛,惊鸟群起;人看鸟、鸟看人,相互观望。鸟走了又回来,人走了牵挂着鸟。在岛上行走,人得小心翼翼,鸟窝、鸟蛋随处都是,稍不留神就能“踩雷”。天鹅成双成对,羡煞旁人——世间最美好的爱情莫过于“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天鹅最美好爱情的样子,莫过于交颈交语、深情对望、相互成就。鱼和水的故事听得多、鸟与湖的故事听得少,尝了负有盛名的福海“全鱼宴”,才算来过乌伦古湖。这里盛产河鲈、梭鲈、白斑狗鱼等十多种名贵鱼类。在当地朋友的带领下,我们尝了“全鱼宴”。酒足饭饱后,听当地牧民、渔民讲述着烹鱼心法——家家都有一本烹调鱼宴的心得,花样繁多、口味独特,为中华优秀烹饪“鱼文化”增添了一笔。
乌伦古湖的冬天来得特别早。它位于北纬47度,比之更高纬度的湖很多,但如乌伦古湖般早早凝结成“冰宝石”的却少见。每年10月中旬,乌伦古湖开始渐入“冬眠”状态,天上飞的、湖里游的,湖里湖外都开始按下“暂停键”。淡蓝色的湖水逐渐凝成冰,高处、远处看,如同蓝色冰宝石。冰层厚达1米多,湖冰上覆盖着厚厚的积雪。苍茫大地、茫茫雪海,“冰宝石”宁静地镶嵌在广袤的银色雪海中。在五彩阳光的折射下,熠熠生辉、光彩照人。平静的表面,湖底又是另一番景象。鱼类在厚厚的冰层呵护下休养生息、积蓄力量,等待来年五月化雪后的那一抹光。
[踏雪渔猎]
乌伦古湖四季分明,着装各有千秋。春天妩媚、夏天清凉、秋天明艳、冬天肃穆,一切显得圣洁、高雅。白雪皑皑遮蔽了一切生机,凋零的万物少了情趣和意境。内心异常平静,我仍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和脉搏的起伏,肃穆浓烈到撞入双眸,无声无息地净化着灵魂。每年11月到次年3月,这是乌伦古湖的丰收季,最极致的情趣陆续上演。
老渔民努尔从夏牧场到秋牧场再到冬窝子,已是10月底,他在安居房里足足休整了半个月。11月初,努尔每天都去乌伦古湖,用小铲子在湖面凿开一眼小洞,发现冰层厚度只有0.2米,于是,他又用湖冰将洞填实。一周后,他再次在上次挖洞的不远处凿洞。此时,冰层厚度已接近0.4米,努尔深知,得为大拉网做准备了。休整的日子里,努尔晒网、修网,细细碎碎的活计忙得不亦乐乎。一张巨大的渔网缝缝补补,这可不比补衣服,操心费神。指尖捋过每一寸网,仿佛能感受到鱼与网亲密接触、殊死抗衡。
次年1月中旬某天凌晨3时许,努尔出门,与同伴会合。早饭后,他们在零下40摄氏度的湖边举行了简单而隆重的仪式。魁梧身材被裹得严严实实,面部黝黑的瓷实汉子聚拢在一起,面面相对,再厚实的保暖衣物,也抵挡不了心与心的碰撞与交融。每个人心里都明白,接下来的一天,众汉子间,时间换时间、生命换生命。努尔将手中的半碗酒撒在渔网上,手臂向上一甩,瓷碗摔碎在地面,名曰“醒网”,似是在祈祷天亮后一切顺顺利利、渔获满满。
按照惯例,渔把头努尔按照惯例,庄严而大声地念出醒网祭文,众人朝东西南北四个方位,拱手作揖,谢天谢地谢鱼神谢众人。随后,渔把头一声令下,大伙将手里的大碗全摔碎,而后奔赴各自岗位。定点定岗定人,来不得半点马虎。手臂大小的木头丫子,外加一根木棍作为助力棒,两者之间用尼龙绳捆绑结实。助力棒作为支点,冰洞如一口深不见底的井。井打出来的是水、冰洞打出来的是鱼,打冰洞是体力活,更是技术活,湖心的冰洞必不可少。以湖心为圆点的湖面还有数个冰洞,一头下网,另一头起网。
努尔心里也很忐忑,外表看不出来。每回冬捕都是口碑的积累。千万不要小看下网,这可是百分百的技术活。人站在一望无际的湖面,有的地方冰层厚达 l米,有的则只有三四十厘米。是否选中水流,决定出鱼率。当然,对有经验的渔把头努尔来说,绝对是盘“小菜”。努尔先用红旗标定捕捞范围,然后是三四名跟网人员用工具凿洞。钻冰工具凿开一个 l米的长方形下网眼。以这个下网眼为中心,由两个冰镩锤组成,每组6~8人。按照众人标定的捕捞范围,每隔 l5米左右凿开一个直径约 0.l5米的穿杆洞,冰下引网的工具冰镩锤能进入冰眼,根据捕捞范围大小不同,这样的冰眼要凿200个左右。每凿开一个冰眼,一缕又一缕蒸汽便在晶莹剔透的冰面上散开,乌伦古湖瞬间有了几分“暖意”。随后,人们兵分两路,一声令下,众人下网。从下网眼插入穿杆锤后,用钮峁固定方向,再用走钩进行冰下水线传递,直到出网眼。绞网机隆隆作响,大拉网便随着网丝绳被渔工拉着在冰下运行,直至出网眼。绞网机牵引着左右两侧的拉网,合拢于出网眼,形成一个方圆数千平方米的网阵,此时才算下网完成。
接下来是等待,等着鱼朝网里钻。这大概就是成语“自投罗网”的现实版。约摸半天工夫,太阳已爬到头顶。努尔觉得时机到了,一声“收网”,众人各司其职,伴随着绞网机的轰鸣声,大拉网开始一寸一寸地回收。机械动力的好处是解放了人力,在没有机械化操作的年代,渔工何其辛苦、渔把头何其操心,使命感、责任感,众望所归……绞盘一直在做重复的圆周运动,渔网被牵引着徐徐露出水面。努尔带头喊着口号“一、二、三”,将网从冒着水汽的出网孔中慢慢拉出,最后出水的是一个巨大的网兜,梭鲈、河鲈、鲤鱼……在网里欢蹦乱跳,不时有生猛的鱼儿跃到冰面上,张开嘴大口大口地呼吸。人的呼吸、鱼的呼吸、湖水的呼吸,天地人三合一,混为一体,乌伦古湖的十多种原产鱼纷纷闪亮登场。
上世纪末,有记载的出鱼重量超过了85吨。近年来,禁渔期让环境保护力度不断加大,随着原产鱼种和优势鱼苗的投入,让乌伦古湖后劲有力,渔获一年超一年,真可谓未来可期。鱼在网里翻腾跳跃,有大有小,出冰的拉网长达2000米,网上零星挂着小鱼。努尔见状,赶紧上前将小鱼放生。他说,祖辈留有口训:“放过小鱼,就是放生就是纳福!”众人听了,眼里满是慈爱和热泪……鱼儿在冰湖上扭动,人自觉地一勺又一勺盛湖水浇鱼。一会儿工夫,冰面上全是跳跃着的鳞光闪闪的鱼儿。是鱼儿亮瞎了人的眼,还是阳光照射湖冰反射人眼,无人可知!努尔的胡须上挂着冰棱子,我调侃道:“树有树挂,胡须有胡挂。”围观者中有不少买手,他们争先恐后地竞价“头鱼”。按照民俗,只有鲤鱼才有资格做头鱼。鲤鱼,锦鲤,鱼跃龙门,好意头,吉祥又有意义。吃头鱼,寓意新的一年平安喜乐、先拔头筹。好彩头,吸引众买家争相竞购。努尔会在出鱼不远的地方支起一口锅,让专业星级大厨炖一锅鱼汤。见者有份,美美与共,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负责烹饪的大厨,不仅厨艺高超,而且统筹协调能力强大。高台上筑起的大锅,锅底下专人负责生火添柴。大厨在台上尽情发挥。由于锅大,大到人站在锅中仿若一条鱼。安全起见,大厨腰间绑着腰带或安全绳,一头系在腰间,一头由专人拉扯,防止大厨过于投入,用力过猛,惯性使然掉入锅中。大厨说,超大型鱼汤成败在于火力是否到位、水运输是否及时——火力跟不上,鱼汤鲜味少了些;水不及时到位,锅糊多了烟熏味,将毁了一锅鱼汤。户外气温低,火力上不去,冻了输水管,因此,大厨不仅精烹饪,还要善于、精于指挥众人。五湖四海抵达乌伦古湖的人们,在惊叹鱼跃冰湖的景象时,喝上一口鲜美的鱼汤,分甘同味,或许,这是许多人一生中记忆最深刻的一个场景。一人一生、一口鱼汤、一个场景、一块“蓝宝石”,一个千余平方公里的内陆淡水湖,一次难忘的经历,喜哉、乐哉、幸哉!
[冰雪文化]
乌伦古湖冬捕受东北地区,尤其是吉林渔猎文化影响,无论是技术上的机械化操作还是民俗观念,两地又同受俄罗斯伏尔加河一带湖泊河流的渔猎文化影响。大约300年前,冬季拉网捕鱼逐渐在伏尔加河一带流行。随着民间交往的加深、口耳相传的技艺、祖祖辈辈相传的心法,形成至今仍在实践的冬季拉网捕鱼民俗。松花江的技艺传入阿勒泰,最早是在1958年。那一年,阿勒泰地区组建了第一支冬季捕捞生产队,从吉林引进拉网捕鱼技术,虽只有两套大网,却用了近30年。当时的劳动作业全靠人力和马匹,直到上世纪80年代初,才改用机械牵引绞网。2004年,福海县围绕“乌伦古湖冬捕节”开展系列活动。今人眼中,福海冬捕这种古老的渔业生产方式,似乎更多的是一种旅游资源的活化和与时俱进。而久居楼宇的男男女女,不去山里看人挤人的场景,而是选择来一望无垠的雪海,与大自然亲密接触,品鲜美鱼汤,放飞自我、愉悦身心,低成本、高性价比。高度兴奋和愉悦,这既是人性中最本初的追求,也是高性价比的消费支出。因此,每到冬捕季,乌伦古湖所在的福海县一房难求!锲而不舍,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如织游人,宁愿住到60公里外的北屯。
冬捕首日,人山人海,人们往往起个大早、赶个晚集——堵车,那是最令人头疼的事情!即便如此,人们也要凑热闹!冬捕首日出湖的鱼以名贵冷水鱼为主。“冷水鱼”顾名思义是在水温较为冰冷的湖水中。因低温,浮游生物相对热带少、鱼长得慢。有生物科学家打了个比方,在冷水湖长五年,相当于热带的一年。贝加尔雅罗鱼、白斑狗鱼、东方欧鳊等近30种名贵冷水鱼,成为食客眼中的“香饽饽”。缓慢生长,天然成就了鱼的肉质紧实而鲜美。只要一入口,一般人都能感受到快长和慢长的两种鱼之间的差异。梭鲈体形及鳍近似河鲈,体长如梭状,背侧灰绿色,约有十条很窄的褐色横带及斑块。当地老百姓一般将河鲈称为“五道黑”,将梭鲈称为“十道黑”。原产地为黑海和咸海水系的体形较高,似菱形的东方欧鳊,体侧银白色,腹部、尾部、鳍部均为黑色。梭鳊、东方欧鳊,仅在额尔齐斯河与伊犁河水系生活。难怪全国各地的人们,跨越山海奔赴乌伦古湖,只有抵达原产地,喝上“头啖汤”,“美食地图”才会拓宽和丰富,味蕾才能有不同新高度。鱼能鱼跃龙门、人能添福增寿,鱼跃人欢、和和美美。
乌伦古湖、松花江和贝加尔湖的渔猎文化源远流长,长期以来被融合在浓厚的冰雪文化之下,似乎有些“被埋没”的感觉。事实上,这里最典型的例子,蕴含着人与自然的和谐交融,携带着人与自然的基因和密码。吉林松原市的查干湖渔猎冬捕,早在2008年就被国务院批准确定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古老的查干湖,由此进入活态活化的“文化再生产”阶段。国家的顶层设计与市场调节在非遗传承保护中发挥上下联动、互通补缺的助力功效。国家顶层设计的“在场”恰到好处地使松散、零乱的冰雪渔猎文化有步骤地复兴。冰雪渔猎的集体记忆和“内生力”基础得到呼唤。回眸人类历史征程,自然边界、文化边界和社会边界日渐模糊,冰雪之下的渔猎文化有了一层具有迷幻性的外衣,往往容易让人忽略!渔猎方式作为狩猎方式的一个有机补充,既是人类祖先共同经历的一种漫长生产生活方式,又伴随着人类一路走来。冰雪渔猎走过了远古时期漫长的发展和演变过程。
千百年来,乌伦古湖人默默而又自觉地传承着冰雪渔猎文化,保护和尊重着独有的文化。一个独特的文化领地在阿勒泰人心底被树立起来,把这种世上少有的珍稀文化固定在这片土地上。远古冰雪渔猎文化的存在,突出表现为人与自然的和谐本色,冰雪渔猎文化的生产生活方式虽然是跟随动物种群流动而变迁,但同时产生使人类定居的特定条件。人与自然生态和谐共生、共同发展,才能有源源不断的鱼跃出冰洞的持续场景。
乌伦古湖冬捕活动成形于2005年。而当下,活态传承是较为关键的一环。冰雪渔猎既要在生产力发展过程中进行传承与发展,也要在老百姓日常生活中得到保护与传承,或使阿勒泰冰雪渔猎文化,探索出传统文化与现代文化间新的结合形式,为乌伦古湖古老的渔猎文化注入新的活力和生命力。在变与不变当中,变是外在形式,不变是内核。世间没有一种事物是一成不变的,冰雪渔猎或在保持其文化内核的同时,会以不同的文化方式得以延续。文化遗产是包含有形的文物和非物质形态的传统文化的统称。遗产是文化生产的一种模式,它赋予了文化第二次生命。法国学者弗雷德里克·马特尔在论述文化国际传播效能的正与反说中提出:以文化为国际竞争核心的新全球时代,文化使一切变得不一样,传播是文化发挥作用的关键过程。文化国际传播是国家间基于文化利益、价值认同进行身份交往和确认的过程,与一个国家的国际话语权和国际地位息息相关。乌伦古湖冬捕节能否迎来一次“泼天富贵”、潮水般涌动的流量,使得渔猎纳福活动广为人知,深刻而广泛地沿着“一带一路”文化输出,这或是我们这一代人的文化使命与担当。